如今我们身处的已是新纪元，其含义似乎比60年代的文化运动倡导的“博爱”和“兄弟情谊”还要再复杂一些。水瓶座本身亦是一个复杂的星座：它有两位守护星，土星和天王星。但跟天蝎座的守护星冥王星和火星不同，土星和天王星几乎没有共通之处。在希腊神话中，这两位的关系甚至是势不两立，跟水瓶座本身内在的双重特质和模棱两可倒也相符。

关于土星的部分，在上次的摩羯座原型神话中已经提及泰坦巨神Kronos和农神Saturn。神话资料里关于身受子女反叛之苦的天父乌努诺斯（Ouranos）的笔墨甚少。关于他的故事引人注目的部分即是他遭受了子女们――他和既是其母亲和姐姐，也是其妻子的大地之母盖亚(Gaia)所生的泰坦十二神以及百手巨人的抵抗反击，并且他一度把子女们禁闭在地狱，这样这群面目或怪诞或丑陋的孩子们就不会再冒犯他的审美眼光了。这个故事也跟水瓶座有关：在世俗环境下受到野蛮的压制，这对于水瓶座不仅是常见，甚至是他们必会遭受的基本历练。也许，正是这种粗鲁、囚禁式的冒犯会激发这个星座对解放人类、找到救赎的不懈追求；而水瓶座最具教化性的本能即想要克服人性低鄙之处的永恒信念。以Ouranos为例，这位对完美主义的执念如恶魔一般的天父，最终败给的是他所抛弃了的人，却也说是因此而受到了一种模棱两可的救赎――他被儿子Kronos割下的生殖器丢弃至海，孕育出了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爱与美之女神），她结合了她世俗性的兄长们代表的纵欲特质和天父父亲的美学特质。三位复仇女神（统称Erinyes）也是他的后代，由天父流出的血滴落在地母盖亚身上而孕育，而她们象征着并亲自执行守护血亲关系的律法。

水瓶座的原型神话内涵远不止Ouranos，我觉得另一个同等重要的神话人物是仁慈的第二代泰坦神普罗米修斯（各种版本通常将他说成是地母盖亚与Ouranos的一对子女，女儿Themis与儿子Iapetus所生）。宙斯对抗生父的战斗中作为堂兄弟的普罗米修斯曾与之并肩作战，助其一臂之力。（一度被关闭在地府的第一代泰坦神中只有Kronos逃脱了出来，推翻了父亲之后领导了希腊神话中的黄金时代直到他被他自己的儿子宙斯推翻。）他最终却为了人类而和宙斯反目：宙斯禁止人类用火，普罗米修斯从奥林匹斯山盗取火种，带给了人类。他是一名伟大的宇宙社工，其盗火精神意味着不满足天生禀赋，并永恒进取，追求教化。

关于普罗米修斯的身世存在一些争议，大家都认同他是泰坦神族，但在一些版本中普罗米修斯是天后赫拉（Kronos和Rhea的长女，宙斯的姐姐和第三位妻子）的私生子；在有的说法中，如上文所提，他被看成Iapetus的儿子。普罗米修斯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先见之明”；他有一个兄弟Epimetheus（希腊神话中潘多拉的丈夫），名字的意思是“后知后觉者”，“心不在焉之人”。这俩兄弟的名字含义合起来看正符合人类精神的两极。普罗米修斯因为被赐予了先见这项天赋，他深知宙斯背叛父王Kronos的后果，作为同宗族的泰坦神，他还是睿智地选择帮助宙斯。他曾协助过智慧女神雅典娜从宙斯的头里出生(宙斯与聪慧女神Metis所生，因盖亚曾预言墨提斯所生的儿女会推翻宙斯，宙斯遂将她整个吞入腹中，因此得了严重的头痛症，只好由火神Hephaestus打开他的头颅) ，也正是雅典娜教会普罗米修斯建筑、天文、数学、航海、医药、冶金等知识，后来普罗米修斯将这些知识传授给了人类。关于普罗米修斯最古老的神话版本告诉我们的实则是他作为人类之父的故事：这位泰坦神通过泥土和水依照神的样子塑造人形，由雅典娜给他们吹入了生命之气。这跟犹太法典里的创世纪故事何其相似，只不过换成了圣米迦勒总领天使在耶和华的指示下，从尘土中塑造了亚当。

普罗米修斯教给人类的技艺使他成为了文化知识的“邪恶之神”，他直觉地教育人类要超越他们自身的动物性，变得像神祗们一样。我觉得这种仁慈之心，对人类的亲善，正是水瓶座的重大主题，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也正是该星座的最佳写照。

不过普罗米修斯这个神话还不只这么简单，另一个主角也是水瓶座的神话原型，因为他普罗米修斯才被卷入血亲和敌对这两个主题――是的，宙斯，众神之王。宙斯原本想要毁掉人类，后来在普罗米修斯的请求下没有这么做；而人类在普罗米修斯的教导下逐渐学会各种技艺，知识和能力见长，宙斯为此触怒――这跟创世纪中嫉妒心强的上帝如出一辙，他不让他创造出的亚当和夏娃吃知识树上的果实，唯恐他们也会变得像神一样。此时的宙斯跟父亲Kronos很像，表现出的心理层面是一个不追求觉醒的自我，反而阻挠自我的发展，通过威胁要施加惩罚来给“背叛者”贴上罪恶的标签。在关于人类应该被允许获得多大程度的发展这个问题上，普罗米修斯无休止地跟宙斯发生冲突。这两位神祗似乎代表了关于人类本性的真相――尽管水瓶座有向更具教化、更觉醒的层面发展的强大本能，同时其自身也包含了对立的一面，由此形成这个星座原型神话的戏剧性。

普罗米修斯并没有掩饰他对宙斯的独裁统治的轻蔑。有天他被人类请去做仲裁人，判定哪一半公牛肉该作为献给神祗们的祭品，哪一半留给人类自己食用。这位泰坦神把公牛的皮剥下来，缝成两个开口的牛皮袋，其中之一装入牛肉，藏在牛胃下面；另一袋则装入牛骨，并用一层厚厚的牛油覆盖，然后让宙斯自己选。宙斯受骗选了牛油的那袋，发现下面全是骨头后大发雷霆，作为对普罗米修斯的惩罚，他拒绝让人类用火。“就让他们生吃牛肉吧！”宇宙之王咆哮道。普罗米修斯求助于雅典娜，偷偷上了奥林匹斯山，趁着太阳神的太阳车经过点着火炬，将之烧成火炭，塞进一块大型球茎茴香中空的梗中间，从而把火种带给了人类。

宙斯宣誓要为此报复。他命令Hephaistos（火神和匠神）用泥土打造了一个女人，四位风神为她吹入了生命之气，她还受到了众女神的青睐――这就是潘多拉的诞生。宙斯将她作为礼物送给普罗米修斯的弟弟Epimetheus，却遭到拒绝，因他已受到有先见能力的普罗米修斯警告，不得收宙斯之礼。宙斯于是把普罗米修斯赤身束缚在高加索山的石柱上，并派一只秃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啄食他的肝脏，肝脏被吃掉多少，每晚又恢复原状。恐于自己会遭受哥哥同样的下场，Epimetheus娶了潘多拉为妻。她打开了一个普罗米修斯让Epimetheus好好保管、不得打开的匣子，而里面正是普罗米修斯千辛万苦禁锢住的会给人类带来痛苦折磨的种种伤害：老龄，劳力，疾病，疯狂，恶行，激情。匣子释放出的这些灾害，成团飞出，加害于凡人种族。而潘多拉匆忙之中关上了匣子，留住了一样伤害没有释放，“虚幻的希望”，从而阻止了人类听信这一灾害的谗言而大规模自杀。

宙斯对普罗米修斯施加的永无休止的惩罚，后来其实是有限期的。因为大力士Herakles的求情，而且人首马身的凯龙(Liz用的拼法是Cheiron，而凯龙星的常见拼法是Chrion，不过凯龙星的命名就是来自希腊神话中这位半人半马的怪物)自愿代替普罗米修斯受死，宙斯同意释放普罗米修斯。鉴于之前判下了永恒受罚之罪，宙斯规定，仍然要将普罗米修斯视作犯人，他必须戴上由捆绑他的铁链做成的铁环，环上镶上高加索山石。现在人类通过戴戒指和花环来纪念这位恩人。宙斯还下令让Herakles射杀折磨普罗米修斯的秃鹰，它死后成为了天上的天箭座（Sagitta,跟射手座不一样）。

普罗米修斯将人类从黑暗中救赎了出来，人类的所有技艺也都来自于他，这些仁慈的特质在水瓶座身上表现得很明显：对人类福利和发展的关切。而宙斯的形象就没这么简单了，他代表的折磨的含义也不容易理解。这就是悖论的所在：一面强烈向往着觉醒，一面又有同样强烈的欲望趋向于无意识。普罗米修斯在此的意义并不是“自我”这个层面上的人本身，而是帮助人发展的邪神。在这位原型意象带来的永无止境的紧张和张力状态不可避免地会引发痛苦，因为冲突即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可以将普罗米修斯视作英雄，因为是他赐予人类神圣的火种。但从神界的角度来看，他犯下了大罪，这种情形正是荣格特别关注的主题：为个人觉醒付出努力而由此带来的罪恶感。

荣格本人也是上升水瓶，所以他对这个主题的思考不仅是从咨询他的病人们身上观察而来，想必也跟自身相关。他打开了潜意识的潘多拉之盒，很悖论地，既扮演了普罗米修斯也扮演了宙斯的角色。他不断地质疑自己工作的有效性，在我看来，意义和不断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的秃鹰类似；在古老的占星心理学中，肝脏由宙斯守护的木星掌管，所以宙斯的秃鹰毁减那个血肉之躯的部位也代表了这位神祗本身――我们又在讨论神话符号的双重性了。宇宙之王通过自己的象征物来惩罚普罗米修斯，也许我们可以将此处的“肝脏”视作他对自己的信念。

在水瓶座的利他主义背后，有一层根深蒂固的自我怀疑。我从未见过比这样一些水瓶座更懂得自我惩罚和自我贬低的人：他们是普罗米修斯精神的化身，或多或少地为其他个人或为集体的进步做出了贡献。在传统占星中，太阳在水瓶座被看成是“落陷”位置，因为这个位置显示个体的自我表达和自信会因水瓶座永恒追求的集体力量、集体视角而受到束缚。水瓶座常受到自身对“自私”的憎恶所折磨，是十二星座中最为“我应该”“我必须”所累之人。这个神话暗示了对自我实现的恐惧之深层根源：为自我实现所付出的任何努力都会伴随着罪恶感。

“创世纪的故事象征着对违反禁忌有清醒意识的行为，而知识之果则意味着神圣不可侵犯的藩篱被大不敬地跨越了。我认为就更高的觉知而言，创世纪像是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罪恶：知识被人类分享，就如诸神被盗取了天火一般，这种神界未知力量的所有物被人从自然环境中分裂出来，归属于人类意志清醒的大脑了。那个纂夺了新知的人为此遭受痛苦，然而，他也因此而体验到他的族人未曾体验过的精神蜕变和觉悟提升。他使得自己超脱了这个时代的其他人类（伊甸园里的蛇说：“你们会变得像神一样”），但是这样一来他也会与人群疏远。孤独之痛即是众神施加的报复：他将永远不会再融入人群之中。像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那样，他会被束缚在高加索山上，空对着悬崖，为神所弃，也为人所弃。”

上一段摘自荣格的心理学著作。我没法分析得比他更好了，想来荣格深知“孤独之痛”是什么滋味，他也是盗取天火之人啊。被人群孤立对重视社会的水瓶座而言无疑是造成深度痛苦的窘境。我们都受惠于荣格的理论成就；但荣格本人似乎戴着铁链打造的铁环、提醒自身犯下的忤逆众神之罪。所有传统意义上的水瓶座掌管领域，科学、发明、社会福利、心理学，甚至还有占星学，都沾染了这种为冒犯宙斯付出代价的孤独感，也因此而成就了那些“必须”帮助他人的心理动机――隐晦、阴暗的动机。这让我想起了背叛上帝、堕落成撒旦之前的路西法，他曾经是天堂中地位最高的天使，“Lucifer”这个名字在拉丁文中是“光之使者”的意思。在水瓶座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另一种形式的“叛逆之子与嫉妒之父”之间的对话。（上次在摩羯座原型神话中说过的父子博弈，是在父亲老旧、死板的体制限制和儿子突破世俗局限、维护自己的效益之间的对抗。）

有一个版本中说宙斯后来饶恕普罗米修斯并非出于大力士Herakles的求情，而是因为这位先知者预见了宇宙之王的未来命运，宙斯因此受到要挟，想知道预言内容，不得不释放了他。于是从这里，我们看到的“已知和未知”间的矛盾，也正是“清醒意识和潜意识”的较量。宙斯允许普罗米修斯继续生存并被释放的原因是，这位泰坦神拥有宙斯想要的东西，他需要普罗米修斯对他命运的预知以及对他如何面对未来进行指导。就像古老的炼金术异教说法，上帝需要人类来完成完美的事业。这也是荣格作品中持续出现的重大主题。为了个性化而做出的努力不仅可以“治愈”的神经患者，而且还是一项基于人类和上帝立场的神圣事业。于是，自我和潜意识形成了一对模棱两可、奇特的关系；彼此敌对，又相互依赖。宙斯和普罗米修斯本是同宗族，都是天父Quranos的孙辈。而他俩的血统又不同：宙斯是奥林匹斯神，是“风象”的；普罗米修斯是泰坦神，是“土象”的；一个与神界联盟，一个属于世人。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关系危险重重，却正是棋逢对手；在价值观上而不是在本性上，力量均衡。